张小猫S

Form can keep changing but Essence always remains the same.

致俄尔普斯的十四行诗||全文

深沉的爱!

各种穿马路:

CP:楼诚


原作向


计数:8925








(一)第一个人


离开北平的时候是个早晨,火车晚点误了时辰。阿诚在站台上等火车进站,箱子拎在手里,时时提防着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。他惦记到了南京要给明楼拍去电报——“晚回,勿忧”,又担忧在南京赶不上换乘的火车。


两条铁轨,千里之外,上海还未脱暑气,北平早已入了秋。阿诚拢起风衣,细长的脖颈连同下巴都收进领口,只留一双明亮的眼在外面,滴溜溜看着远方。


他自小吃苦,冬天冻得狠了,关节落下湿病。本应青壮矫健的年龄,却格外怕冷,每每冬天被大姐裹成个棉球,欢欢喜喜到处打滚,到明楼跟前被他看见,总要从鼻子里嗤一句,“小猫崽子,倒挺怕冷。”


头两年他摸不清大少爷脾气,吓得哆哆嗦嗦,转身就把衣服脱了,生怕惹了人嫌。大少爷瞧了,气急败坏用报纸敲他脑门,“愚钝!愚钝!谁让你脱了!给我穿好。”后来他被宠坏了,也会顶嘴,明楼再讽他,他就梗着脖子和明楼抬杠,“谁和你比,你膘厚,跟海狗似的,保暖。”明楼哈哈大笑,回头又卷了报纸去抽明台。


彼时小的还小,被大的抽得满处跑,他坐在他壁炉边上的毛毯之家里,舒舒服服坐收渔翁之利。


 


这车从山海关开来,轰隆轰隆进站,拖出浓郁白汽,盖住后面不知道到底多长的车厢。当车终于停稳,车门打开,跳下几个人,想是在车里关了一夜,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。


正是吃早饭的时间,站台上几个小贩近了过来,茶叶蛋,烧饼,妇女们吃的零嘴,林林总总,花样不少。阿诚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,寻他那一节车厢。他走得急,届时已买不到包厢票,一路走到车的最末,才发现这车竟比他想得要长。这事儿被大少爷知道了免不了又要训他鲁莽——这人就是这么操心和唠叨——但明楼人在千里之外,也管不了这么多。于是他快活地跳上火车,将箱子举在头顶,“让让啊,劳驾,让一让啊“,好容易挤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

位上却坐着对面目仓惶的年轻夫妇,做先生的怀里抱着个睡着的娃娃,太太身边还坐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。视线交汇,年轻爸爸赶忙站起,忙不迭跟他道歉,“您坐您坐,实在不好意思,没买到票。”


这一下动静大了些,竟惊动了婴儿,包被里伸出白白两只小手,不安地向上探。


他面色一红,反而觉得不好意思,伸手按住年轻爸爸的肩膀,“您坐,您坐,别吓着孩子。”


年轻爸爸把孩子交给一边的妻子,倔得很,坚持要站起,“先生是到哪儿?”


“南京。”他说。


“那可久着,三天两夜,不能站不能站。”


都是去南京,推推扯扯之下,终于说好了两位男士各站一程。年轻爸爸推说坐久了腰疼得紧,硬是摁着他坐下,自己站在一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起来。


“先生是南京人?”


“上海。”


“上海啊,好地方。媛媛,上海知道啵?”年轻爸爸将手搭在靠背上,探身过去逗坐在最里靠窗的小女儿,“十里洋场,有好多好多西洋人。”


见阿诚看她,小女儿害羞地把脸埋在妈妈的袖子里。


做父亲的哈哈大笑,“害羞什么,不是昨天还闹着要看蓝眼睛的人吗?”


做妻子的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,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的头顶。


阿诚也笑,他想起明台,刚见他时也不过女孩儿这般大小,却被大小姐宠出了个鸡飞狗跳的毛脾气。那日他被明楼牵进门,还没走到大厅,被飞来的玩具砸了脑袋。他懵了,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孽,却被明楼松了手,三步化作两步,从楼梯拐角抓出个小孩儿。大少爷一条腿踏上台阶,把毛孩子往大腿上一搁,轻车熟路,扯了裤子就打。小孩儿又哭又笑,丝毫看不出害怕,倒他吓得立在一边,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戏码。


他心下柔软,想从箱子里取些糖果给这怯生生的小姑娘,刚打算起身去够行李架,又想起另一事,还是作罢。那年轻爸爸以为他又要让座,赶忙把他压回去。


“车还没开哩,先生安心坐罢,我不累。”


明诚看了看表,从停车到现在整好两刻钟,停得稍长了些。远处窗外站着好几个拿着警棍的警察,巡来巡去,不知在找些什么。


“这站停得略长了些。”阿诚说。


“可不是,在山海关就耽误了。”身边的太太轻声说。“翻来覆去地查,连宝宝的包被都翻了。”


“我差点和他们打起来。”做先生的得意说,“非说包被里藏着东西。这能藏什么啊?童子尿?”


“世道不太平,大抵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罢。”阿诚看着窗外,淡淡地说。


“嘿,我爹非让我带着一家去南京投奔我老丈人。我说我不走,咱们一家生一块死一块儿,那老东西就用藤条抽我,赶我走。哎,让他跟我走,他又说他守着祖宗的地,走不了,净扯犊子!先生您说,这国都不国了,哪有什么祖宗什么地啊。日本人的大炮一轰过来,什么都没了。”


“哥。”妇人瞪了丈夫一眼,“爹叫你在外面别胡说。”


阿诚正色,“南边也不太平,倾巢之下,焉有完卵,国已不国,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地盘。”


他想起南京,想起上海,想起重庆,想起武汉,想起夜半明楼唱的小调:


衣上征尘杂酒痕,远游无处不消魂。


此身合是诗人未? 细雨骑驴入剑门。


这大好河山,无一处完好,无一处安生。窗前张望的小姑娘,襁褓中安睡的婴儿,神色疲倦的妇女和她面色忿忿的丈夫,他心里明白,这么一家子,离了家乡和祖辈,今生今世,只怕难得再有返程之日。黎民百姓在这鬼哭狼嚎的世界里活下来已经是大幸,哪里还能计较更多。


阿诚感到忧愁。他又看向窗外,那几个军警已经走开了,站台上寥寥几人,一个铁道员匆匆走过。车终于要开了。


生活不易,他很小就懂得忧愁,睡觉也总是不安稳。在孤儿院中嬷嬷说他不乖,被领养后他便谨记着这个,生怕被养母讨厌了,成宿成宿地不敢睡,怕吵着她。后来进了明家,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,明明自由了,却又怕得要命。总觉得黑洞洞的地方站着一个鬼,趁他不注意会嗷呜一口吃了他。他把自己藏在被子里,咬着内衬偷偷哭,直到明楼把他拎出来,“哭什么哭。”


他挨着明楼睡,像根豆芽菜被明楼摁在胸口,听见平静的心跳。后来他终于学会面对忧愁和未知,终于能够自己一人睡在漆黑的屋里——夜也未必那么黑。很多年后他才发现,大少爷也可以和颜悦色,也可以深情款款,可这些都不是对他。


明楼把凶恶的巴掌留给了明台的屁股,把直来直往给了他。那些战战兢兢入睡的夜里,明楼的心跳就是唯一的媒介,通向世界,通向未知,通向自己,通向明楼的心。


车终于开了,车身摇晃像咣当作响的钢铁摇篮。


“先生到站了可有人接?”


他想说没有,原本是没有的,却还是点了点头。


那操心的大少爷,总是这么闲操心。


 


第二个人


沿途没什么风景,平原上白茫茫一片,火车从雾色中来,又向雾色中去。媛媛倚在窗上睡了,身边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后背,低声哼唱着家乡的歌谣。


“我的家乡,在东北松花江之上”


“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”


“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。”


阿诚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汇处,手插在裤袋里,倚着车壁发呆。


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家乡,北平、扬州、武汉、乐山,上海,哪一处都可能是,哪一处又都好像不是。他的生命仿佛源自与修道院小小的黑屋子,圣子降临于他的头上,却从未给予祝福。因而他从来是不信神的,中的洋的,有理的没理的,对他来说皆是石塑泥胎。明楼说带他去旅行顶没有趣,百代经传与千年教堂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,他站在帝王送葬的神道上,感受不到丝毫的肃穆与虔诚。


明楼抱着臂站在他身后恨恨,“小功利主义者!没有信仰!”


他托着腮想了一会儿,“那你信什么?”


明楼一时语塞。


彼时明楼刚开始接触古典政治经济学,尚未察觉出中间的趣味,更谈不上学派之后的变体,而他们都不知道,十年二十年之后,当有人再问起明楼信仰,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结果。


有时是校长,有时是主席,有时是自由经济,有时是自己。


有时夜半无人,他听见明楼熄了灯,床褥的一边微微下倾,温热的身体覆了上来,“我只信你。”


阿诚想,如果信活人也算信仰,那他终究也算是有信仰的人。圣子未在那间黑屋子里给他送来圣火,而明楼却从那条巷子里出现,打开门,赠予他一生的光明。


于是为他做的一切,都是理所当然又欢欣至极的了。


 


火车行至保定,挤上来几个吵吵嚷嚷的女学生。阿诚还站在车门处,顺手帮姑娘们抬了下箱子,不知怎的就被其中一个梳长辫子的看上了,来来回回几次,又是倒开水,又是买零嘴,有意无意地从他身边来回。


他靠在车壁上,闭着眼睛哑然失笑。


他到明家以后开始去公立学校上学。每天清晨,他怕误了时间惹人生气,每次都醒得极早。明楼叫了他,又去叫明台,工程就浩大了多:进门前先派他去引开大姐,然后推门进去就掀被子打屁股。明台在床上哇哇大叫,又哭又喊,他躲在房门口,一边提防着大姐听见声响,一边又艳羡明台赖床,哪怕拽着床柱也不肯起。


几次之后,被明台摸到门路。有天明楼去给大姐办事,派司机接他俩放学。在汽车后座上,明台辗转不安半晌,突然凑到他面前。


“阿诚哥?”


明台小时候脸圆圆的,眼睛很黑,提溜提溜地转,很是可爱。


他看着明台,觉得自己输得有理有节,实在不应期盼那些不该有的东西。


车转过一个拐角,他伸手稳住明台的身体。软绵绵的小朋友伏在他身上,细声细气地在他耳边说话。


“给你吃糖,你和我好,好不好?”


他心下明白了明台的反间计,一时竟无话可说。明台以为他默许了,急切地往他兜里塞糖块,“很好吃的,大姐专门在俄国人的店里给我买的,别人都没有。”


“阿诚哥,你和我好吧,别和大哥一起。他坏,我知道他也老凶你。”


 


晚上他坐在凳上写功课,写完了就趴在板凳靠椅上看明楼看书。明台的俄国糖块还在他口袋里,像心上的一块结一般,硌得慌。


过了很久,明楼听不到沙沙的铅笔声音,才抬起头看他。


“怎么了?”


他们的书桌隔得不远,两张桌子怪模怪样地都摆在大少爷的起居室里,看着倒像个办公室。


他看见明楼在灯光下的脸,阴影落在一边脸颊,嘴角随意撇着,表情很专注,等着他说话。


他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
也许是我也想赖床,也许太孩子气了。


也许是请你再喜欢我一点吧,也许太贪心了。


也许是我和大哥是一道的,也许又自大了。


最后他什么也没说,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糖块,手伸出去时还在微微颤抖。


明楼推开椅子走近,“什么东西?”捻起一粒被他捂得发软的糖,在灯光下看糖纸上的俄文。


“谁给你的?”明楼严厉地问他。


他支吾不言,担心明楼生气。


但明楼终究还是生气了,“什么玩意儿,明台给的?他和你炫耀?”


明楼丢下糖果,卷起袖子就要出门去揍明台,他赶忙从凳上跳下来,“同学给的,给你吃?”


明楼狐疑看他,“你同学都多大了?还吃糖??”


他慌忙点头。


这一夜算是对付出去了,明楼没去揍明台,他想说的话也没说。只是第二天早上明楼再让他去看着大姐动静,他有意无意地,还是打了个马虎眼。毕竟他收了明台的糖果,拿人家的手短。


过了两天,早上明楼送他去上学,临走往他书包里塞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,“分给你同学吃,别让人笑话你。”


末了又叮嘱他,“你少吃,当心烂牙。”


 


忆及此事,他也不禁觉得舌尖有丝丝甜味。十四岁那年明楼果然押着他去看了牙医,一路没完没了念念叨叨,恨不得把车开进糖果铺子里,端了人家的生意以绝后患。他仰着头,对着雾蒙蒙的窗外失笑。后来大少爷年纪渐长,气急败坏的时候也少了许多,仿佛那些锋芒和锐气都像空气吸进身体里——他知道它们还在,他依旧摸得到它们。


“先生?”


他睁开眼,长辫子的女学生站在他跟前,羞红了一张脸,唯独眼睛是亮的。他向她身后看,她的女朋友们在远处偷偷看他们,见到他也看她们,哄笑着扭过脸去了。


“先生是要去哪里?”女学生问他。


他看着她,“南京。”礼貌起见,他也问她,“小姐去哪里?”


“济南。”


他点点头,看着女学生再不做声。


女学生不敢再看他,只露个乌黑的头顶,扭捏半晌,终究还是说出口,“先生是没有位置坐么?不嫌弃的话,我们有个伙伴没有赶上车...”


“谢谢小姐,坐久了,站一会儿疏散下筋骨。”


女学生再无话可说,问候了一声,急急忙忙退了回去。


他想自己大抵还是太过生硬,若是换成明楼,只怕能哄得别人满面桃花,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——明楼曾点着他的脑袋,“我以为你不爱说话,原来这么啰嗦。”


没过多久,那女学生又折了回来。用手巾包一包杏仁干果,递到他手上。


“家里种的,先生吃一点吧。”


他想退却,见到姑娘期盼的眼,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那眼神他看过,在镜子里,在水面中,在明楼的眼睛里。他根本没法拒绝,从一开始,他自己也是一个渴求期盼的人。


他接了手巾,姑娘就回去了,此后再没回来找他。


 


车过了济南,他再望向她们的位置,早就换了旅客。


阿诚吃掉最后一点杏仁,将手巾上碎屑抖抖干净,折成一小块,收进口袋。


 


那手巾绘着淡墨山水,边上题着一行小字,却是一句传话的密语:


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
 



  • 第三个人



“先生可介意拼一张餐桌?”


“当然,萍水相逢,擦肩而过,亦是他生之缘。”


 


所有饮食之中,阿诚最喜江南的米饭。随不似东北大米圆润坚强,嚼在口里似有一种脆意,果蔬一般满口生津,绵软柔和却也别有风情。一小碗米饭,就一碟绿油油的叶菜,配几扇圆圆的香菇,大概就是他全部的饮食需求。


明楼端着长兄的架子,“你怎么能不爱吃零嘴呢?你还是不是小孩儿?”


明台耍着么弟的身份,“你居然不爱吃零食!你简直不是小孩儿!!!”


大过年间的,他坐在糖果杂食间惴惴不安。拿了果干大姐又喊他吃核桃,装了酥糖明楼又吼他不识金玉,舶来的巧克力豆全叫明台藏进自己兜里。


他听过漂洋过海而来的童话,洋人节日里,贫苦的小姑娘一根根点燃火柴,火鸡、祖母和天堂依次到来,年复一年,良辰终于在期盼中翩然而至。然后,她死了。


他坐在明楼身边,卷着毛毯,看着炉中跳跃的火,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眨眼间时光过去,良辰依旧,却总像个会醒来的迷梦。等到那把火柴燃到尽头,“啪”,他死了。


 


晚饭过后,服务生撤去餐盘。


“茶。”


“咖啡。”


“并非明智的选择。”同桌人说,“别怪我没有提醒你。”


“当然。”阿诚说。


 


旅行中遇见的人总是格外健谈。这位晚饭时间遇见的先生自述来自燕京大学,此次正要返回苏州老家,和素未谋面未婚妻成婚。


“我父母写来了信,说时候到了,我再不回家,她恐怕要被人在背后嘲讽。”


“那成婚后呢?”


“大抵还是留她一人在乡下。”


阿诚颌首,这是别人家私事,他不便妄加评论。


同桌人却又追了一句,“既是夫妻,虽未曾谋面,我总要护她一世周全。我们这样的人...我们这样的人...”,他抬起头看阿诚。


阿诚看着他的眼,点了点头。


“生就是为了走在死路上,怎么好又坑了别人。”


 


世间所有事中,阿诚最怕明楼问他一个问题。


“你是听我的,还是听大姐的!”


当着大姐的面明楼是不敢问的,但避着大姐的时候,不会撒谎的小孩子不会被轻易放过。


阿诚从来拗不过他大哥。因而哪怕他再想逃开,哪怕那些娇艳如花的大家闺秀们多么想支开他,明楼的手总是牢牢把他拴在身边,就好像阿诚是他身上一截怪模怪样的增生,不能分割,割了就命不久矣。


“不打紧,不打紧。”明楼笑嘻嘻地对小姐们说,“我弟弟不吵,咱们就当他不在。阿诚,再来一块松饼?”


循环往复,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民家大少爷的弟弟不吵,真的不吵。他就只是可怜巴巴坐在明楼身边,没完没了地吃蛋糕松饼芭菲塔。


直到有一天,他长得足够高了,胆子也足够大了。


“不去。”


透过穿衣镜,明楼看到倚在衣柜上的他。彼时他身形已成,一点点胡茬青色落在脖颈之间,却更显得干净和青涩。


他不知道他有多像一颗结成的果,脆生生的,散发着年轻的香气,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,汁液从舌尖蔓延到喉管,游走在血管之间,像繁花盛开清风拂过的春天。


但明楼知道。


“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?”明楼收回眼神,满不在乎地说。他打领带的神色十拿九稳,愿上帝祝福他有一天不会被同一条领带勒死。


“你这是侵犯我的人权。再说,现在是文明社会,没道理相亲全程都带着仆人。”


“这是个悖论。”明楼说,“如果你是个仆人,那么你就不应该要求人权;而你既然要求人权,就不应该放弃那套民主和自由的幻梦。”


“你说的是奴隶,不是仆人。”阿诚愤愤。


“可笑!你10岁来到我家,喝我的水,吃我的饭;睡我的床,盖我的被褥;跟我学写字,穿我的衣服,现在来和我谈什么奴隶和仆人,是想造反?”


“是!”他梗着脖子冲明楼喊,“我要造反!我就不去!”


明楼却在镜里向他钩钩手,“外套。”


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,他拿着衣服,想也没想就走上前去。


明楼笑了。


衣服被扔在一边,他猛然被明楼掐腰折倒。大少爷顺势坐在旁边一只圆凳上,将他倒放膝盖之上,举起手臂就往他臀上击打。


“我让你造反!我让你不听话!今天我非把你打哭,有本事你学明台喊大姐啊。“


他没本事。


从小到大,他的保护神总是明楼。他学不会喊大姐。


 


咖啡上来,果然如同桌人说的一般,味道寡淡,香气韵味全无。


“我没哄你。”那人似笑非笑。“有些东西,哪怕再喜欢,环境变了,它也会变。”


“变了我也喜欢。”他又拧一口,“倒不如说我爱他变幻,伪装是他的外衣,变幻是他常态,有道是变幻如人间四月天,却也是暖,是爱,是希望和明天。”


 


卢沟桥事变爆发的消息传到巴黎的时候,明楼也带着他出门约会。对方依旧是大姐介绍的年轻姑娘,算是民家的故交,跟随家人移居海外多年,早已不把自己当作中国人。


他们在秋风落叶中散步,香榭丽舍大街安详而又平静。一对男女走在前,他有意无意落在后方。若非明楼时刻盯人,他甚至能一头钻进街头画摊,等再找到时,没准一名绘画界的蹩脚新人早就宣告出道多时。


明楼和小姐聊天,心有不悦却不显在面上,回头想示意阿诚用个脱壳之法,却发现阿诚离得老远的一盏街灯之下,手举着一份报纸,眉头紧拧。


明楼疾步走过去,就着他的手看那则信息。


颠沛、流离,战火纷飞。他们的同胞在苦境中生不如死,他们在同胞的惨状中痛不欲生。


 


那天晚上,明楼熄灭最后一盏夜灯,于无声处作了决定。


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,


万人都要将火熄灭,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。


此火为大,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。


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,


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。


明楼下定决心,除了查航班订机票,剩下唯一要做的事,说服阿诚。


 


“不行,我要和你一起走。”他说。


仿佛他们的所有谈话都脱不开同一个场景,卧室、穿衣镜、衣柜、大衣、领带,生活至极,亲密和熟悉像包裹在两人之间的铠甲。


“你明白我不是在和你商量。”明楼说。


“你也知道我不是在向你要求。”


“胡闹!”


“你才胡闹!”


“放肆!我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孽子!孽子!”


“孽子也是你养的!要怪只能怪你自己!你倒是后悔啊!”


“信不信我打你啊?我看你是皮痒!”


“信不信我会和你对打啊?有本事看谁打得过谁啊?”


他是明楼养大的男人,连怄气和倔强都如出一辙。针尖和麦芒,面红与耳赤,世间有多少心意相通,就有多少忧思难忘。他何尝不知道明楼想他一世安好,他感激明楼想他一世安好。


作为回报,他也希望明楼好。他和明楼一道,长长久久,现世安好。


 


直到最终再也吼不出来,房间像被轰炸过一般,能砸的都砸了,能扔地都扔了。


该动手的,早该动手。


明楼掐着他的脖子,压他在床上,气势如一头要夺他性命的兽,却终于在他第一声喘息溢出前颓然松开双手。


明楼望着他眼,“你走吧,巴黎、伦敦、华盛顿,走得越远越好。我养你十年,似兄似父,我的心你是知道的。如今我做了这般决定,已是一条腿踩进棺材的人,不想你和我同种结局。只要我活着一天,就不能让你活在颠沛里。国已不国了,我只求你还是你。”


他却哈哈大笑,笑得喘不过气。他说,“大哥,明楼,我的心你是知道的。我离了你,怎么还能是我自己?”


明楼由是终于颓了下来。


 


这一刻他看明楼,仿佛看到本应是三十年后的老人。年轻和激情都离开身体,剩下只有漫长的颓然,和无助的恐慌。


也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赢了,第一次的胜利,漫无止境新世界的开端。此前他是一颗名为“明楼”的榕树上长出的气根,而此时他终于立在地上,身上覆着温柔的肉体,承着来自他人的重和痛。


他将明楼拉近,又近了些,直到确信明楼也能听到他的心跳,他愿那些心跳也能给明楼同样的安宁。


“那就一同赴死吧,也好歹也能死在一起。”


 


咖啡喝完了,餐车里的人渐渐少了下来,到了与新朋友告辞的时候。


“我想起一首诗。”阿诚说,“念给先生,权当是先生的新婚赠礼。”


“请。”


“我想起,当年希腊的诗人曾经歌咏:


年复一年,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,


翩然降临,各自带一份礼物


分送给世人--年老或是年少。


当我这么想,感叹着诗人的古调,


穿过我泪眼所逐渐展开的幻觉, 


我看见,那欢乐的岁月、哀伤的岁月-- 


我自己的年华,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


掠过我的身。紧接着,我就觉察


(我哭了)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


在移动,一把揪住了我的发,


往后拉,还有一声吆喝(我只是在挣扎):


‘这回是谁逮住了你?猜!’‘死,’我答话。


听哪,那银铃似的回音:‘不是死,是爱!’”


 


(四)第四个人


明楼的恐慌降临在黎明之前。


许久以后阿诚终究会听说那个过于真实的梦:血淋淋的世界,来不及阖上的双眼。但此刻他能做的一切,不过是在东方既白之时,一下下地顺着抚摸明楼的脊背,直到寒意变成热度,言语化作浅吻,肢体交缠,心手相牵。


他想明楼也相信这一天终会到来,但他们只是沉默地互相拖欠着,试探着,好似这桩事需要莫大的勇气与决心,不到赴死之时,绝不是捅破窗户纸的大好时机。


而此刻他们终于要去死了,从此生着不能分离,死了也不能够拆开。墓碑上并排着他们的名字,一双灵魂缠绕化为虚无。


进入时明楼长长叹了口气,阿诚却嗤地笑出了声。热的身体微微抽搐,眩晕在视野里绵柔展开。


“明楼”,他哆哆嗦嗦地说,“不是死,是爱啊。”


 


天微微亮的时候,一个乘务员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汇处大声提醒,“南京!南京。”


阿诚站在车厢的另一头,最后一次调整双腿站姿。


他站着做了个旖旎春梦,梦里明楼依旧絮絮叨叨那些国破山河,动作却极温柔,双手像屏障一样护着他,“从此你就是我的人。”是他生命的守护神,是他前行的引路人,是他的兄弟,亦是他走出多远都忍不住要回头张望的爱人。


 


他知箱子已被人取走,也用不着回去看,火车一停稳便跳下车。人潮涌动中只有那人身影最是明显,板一张随时会教训人的臭脸,眼睑下留着早起疲倦的痕迹。


阿诚站在站台上冲明楼招手,“大哥!!!大哥!!!!!”他快乐地向明楼跑。


明楼亦向他而去,故作的嫌恶和气势汹汹收得极突兀。明楼皱着眉头,“怎么没带帽子!围巾也不带!你怎么还是长不大,到底要我操心多久?!我就知道你买不到包厢票,活该你一路辛苦!”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圈住他,打个解不开的死结,勒死所有企图争辩的小心意。


他冲明楼嬉皮笑脸,知道这一路走到尽头,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,他们二人,终于又妥帖地活过一程。前路多舛,也不过都是些夜半无人时再来合计的烦恼;山河万里,总有他们能共同活下去的地方。


阿诚在早晨的空气里伸了个饱足懒腰,“哥哥啊,我真想你。”


明楼猛然止住絮叨和脚步。过了半晌,他终于说,




“我想也是。”


 


end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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